[蔺靖][HE]天下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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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晨牢牢撑住怀里的人,伸手取过案上的茶盏,略沾沾唇,觉得水温有些低。正想要换的时候,萧景琰靠过来就着蔺晨的手将水一饮而尽,在唇边留下一点水色,继续说当年的事情:

        “等回到京中,我才发现还有一等难事。我和小殊不是言官,这折子该怎么递?该递给谁?我尚未成年,还没有学习朝堂礼仪,最终只能将这删改了一路的折子交给皇长兄。景禹哥哥知道后痛心疾首,力主严惩地方官吏,深究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官员结党包庇。父皇派了悬镜司去查,但最终谋反还是谋反。

        “既然事情已有定论,皇长兄也莫可奈何。那天晚上我难受的很,找了借口不回宫城,在祁王府中喝了半宿的闷酒,景禹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劝我,也只能陪着我喝。皇嫂劝不住,索性开了父皇御赐的两坛清雨酿。皇嫂说好酒本不该是这种喝法,可人啊,难受的时候糟蹋些珍贵的东西能让情绪好一点。我反驳不了,酒喝多了,身子不听使唤,可心里却反而更清醒了一些。

        “回京的路上我和小殊做的事情并没有避讳旁人,军中幕僚有年长者甚至帮我看了折子的措辞,他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挺明显的,是我视而不见罢了。虽然口说无凭,可我相信皇长兄一定有办法,却忘了最终的决定权一直都在父皇手中。皇权威严不容挑衅,那这样的结果恐怕才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知道悬镜司回禀了什么样的内情,不知道这‘谋反’的最终结论是为了维护皇家的颜面、其他地方的安定还是仅仅是因为父皇也根本不知道真相。

        “回京复命的一路走走停停,与军中的兵士厮混的时间越长,我越心惊:原来这天下根本不是我看到的样子。我眼见的歌舞升平,耳闻的四方来朝,不能说是假的,但还有更多真的我没看到,以至于很多事连想都想不出来。我以为母亲不得父皇宠爱,终年见不到父皇几面已经是天下最心酸的事情了,殊不知这一战之中又有多少人再也见不到父亲丈夫儿子;之前的十五年,对于我来说最大的难事不过是课业艰深,总不如小殊更能让各位师傅满意,却不知有些人生下来便要自己搏命求生,别说学有所成,便是活着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萧景琰停住了话,回手戳戳蔺晨的胸膛,被蔺晨捉住了修长的手指。

        “你我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就算背熟了先贤悲天悯人的篇章,依然不知道‘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是怎样真实的人间惨象。而父皇知不知道这些呢?‘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即使先贤圣人也看不尽天下。如果言官有失、悬镜蒙尘,那端坐于金陵高堂上的父皇,之于真正的民间便不过耳聋眼盲。生杀予夺全然出自一人一心,可这一人却不知道世间事,更有甚者,这一人尚不知自己的不知道。既如此,为君者要如何管好这个国家?

        “说来惭愧,这样的想法未尝不是在心里给父皇开脱,那毕竟是我生身的父亲,哪里会为了皇家的虚名就牺牲掉无辜的百姓,一定是他不知道实情,一定是的。那时候的我也只能这样想,才能继续安心在皇家立足,好好长大,以后帮景禹哥哥做一个更好的皇帝。

        “几年以后,悬镜司的密报、谢玉的构陷,轻而易举地把一代贤王和当朝名帅推入万劫之地,将七万赤焰军埋葬在梅岭雪下。为这事我顶撞父皇多次,可这和我当年带回金陵的折子一样,空口无凭,我自己的相信在悬镜司罗织的证据面前算得了什么?我是个从小不得宠的,对父皇远不如皇长兄来得亲近,这一点亲疏有别让我忽然看出了父皇因猜忌而起的放任不管和推波助澜,生在皇家,骨肉亲情根本抵不过权力斗争。为着母亲,我不能有更激烈的行为,既然与父皇相看两生厌,倒不如远远躲开,还能做点其他的事情。

        “我一直相信赤焰军不是那么容易全军覆没的,林帅、小殊、疾风将军,赤焰一脉哪一个都是威名赫赫的人物,总应该能逃出生天。金陵已经没人敢重提此事,但我还有机会找到他们,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找不到就五年,总能找到的,……哪怕,哪怕只让我找到一个普通的士兵也好。十几年间我被放逐于权力核心之外,借着军务几乎走遍了大梁全境,居然一个也没找到。”

        “是我的错。”蔺晨揽住萧景琰的手臂略收紧了些,“当初我家老爷子从梅岭救了长苏回来,卫铮那个小子被药王谷捡到,剩下一些死里逃生的小兵也都被安置在这两个地方。等长苏接手江左盟,这些人大多愿意跟随自家少帅,老爷子怕他们的身份泄露招来杀身之祸,便给每个人都编了假的身份,在江左盟安身。不是自夸,琅琊阁做的假这世上能看出破绽的实在不多。”

        “嗯,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人都能混进太医院常侍东宫,琅琊阁确实不容小觑。”

        蔺晨见萧景琰的言语间有一分笑意,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怀歉疚:“其实……你找赤焰旧人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长苏考虑再三,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有几次你的人就快摸到门路的时候,江左盟和琅琊阁都会联手把线索切断。”

        “果然如此。”

        “景琰……你会怪我吗?”

        “与你何干?小殊这么做总有他的理由,大概在他看来,我不如蒙大统领可信吧。”萧景琰自嘲地一笑,默默坐直了身子去摆弄案几上本就丝毫不乱的奏折。

        他在难过。即使平静的声音中甚至还有一点笑意,但蔺晨就是知道,这人在难过。背负的事情太多,又无人可以分担,所以才会一直僵直着脊背。他不能倒,倒下了,这些负担就没人背着了。

        蔺晨向前挪了半寸,将胸膛贴上萧景琰的后背,双臂在他身前交错搭上这人瘦削的双肩,朝服宽大的袖子将萧景琰整个人裹住,仿佛硕大的襁褓。蔺晨将额头贴在萧景琰耳侧,心下为难:我要怎么让他相信,这许多事不用独自扛着,他还有我。

        背后的温暖和有力的心跳让萧景琰有一点失神,片刻之后终于舒出一口气,右手穿过朝服的阻碍在蔺晨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我没事,我没事。虽然十余载徒劳无功,倒也不至于一无所获。最值得自夸的大概就是我走的地方够多,比起京城中的其他皇子,见到了更多的现实。看得越多,我越觉得皇室可怜,真正的民间比皇室能想象的复杂多了,而真正的天下也大多了。就算占了北燕大渝,还有更北面的柔然、敕勒等部族,占了南楚还有西面的吐谷浑,更别提西域诸部、海外诸岛。天下之大,占的过来吗?更何况,人人都有故国之心,感化永远不能完全收服,当真占了,若有反叛难道要像滑族那样灭族吗?即使灭族也没用,滑族覆灭,不照样掀出这许多风波。我从来没想过要一统天下,当初秦灭六国、二世而崩,纵然有秦皇暴政的原因,也未尝不是因为这个国家太大了,大到没办法用已有的手段和法度去管理了。一统天下,代价太大了,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个虚妄的目标赌上一国的命运。”

        萧景琰澄澈的目光穿过长信殿朱红色的雕花门窗投入万里长天,语气中没有失望或者不甘,平静得就像在叙述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一样。这人困在宫城四角的天空下,心中却藏了了不得的广袤和开阔。

        谁说他没脑子的?这根本是一个已经想尽了天下的人。


最近脑子不好用,又一次忘了写备注

*是时候安利一下日漫巅峰《银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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